今年,新西兰的同性婚姻合法化迎来十周年纪念。在这样一个对彩虹群体更加开放和包容的国度,很多华人在"勇敢做自己"方面,仍然感到阻力重重。有些人即便对自己在新西兰的生活圈完全坦白,但在面对国内的父母和亲人时,还是需要遮遮掩掩。移民、少数族裔、彩虹群体等多重身份的交织,构成了华人彩虹团体的独特经历。有的人骄傲地走在阳光下,有的人则躲在"族群的柜子"里,很多人也表达了对华人传统文化和道德观念的反思,对中国日益严格的文化控制的担忧,以及对新西兰在教育、社会环境等方面的期望。本文对几位彩虹社群成员、学者和社会工作者进行了采访,希望能展示这个群体的一些情况。
大米:第一次被认可
对于即将从中国来新西兰旅行的父母,奥克兰的大米和她的伴侣已经做好了准备。
两人在一起快八年了,大米还没有告诉父母,自己多年的同性好友其实是自己的伴侣。而她的伴侣去年向父母 "出柜",老人至今还没能完全接受事实。
去年两人一起买了房,但都跟父母说是自己买的。马上,双方父母都要来新西兰小住。
大米说, 11月自己的父母会过来,到时候她就说伴侣只是室友。等到圣诞节,伴侣的爸妈过来时,她就去澳洲玩一个月,等他们走了,她再回来。
"她是去年出柜的,所以也不想给父母太多的压力……这是疫情之后,他们第一次过来,我们也不想在她父母第一次来的时候,给他们一些不必要的信息。来了,就高高兴兴住上一个多月,"她说。
大米说, 她伴侣对父母出柜的过程并不容易。在最初坦白之后,老人几个月没理她,之后就反复劝诫她要找男友、结婚、生孩子,再后来出于无奈便不再提找男友的事,不过还是会提生孩子。
不过,大米自己并没有打算告诉父母实情。
"我们家是属于那种非常传统的、父权的背景,我不能想象去向他们开这个口。他们可能都不明白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。如果我说了的话,我感觉我会被我爸打断腿,关在某个屋子里,给我纠正性取向,"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。
"我已经想好了,我是绝对不会说的。所以,就这样。我不说,你也别管,我们就这样把这条路走完。 "
她说她和伴侣希望父母这次过来,能看到她们的生活过得不错,就不用那么操心,也不用再"担心男人的问题"。
她和伴侣在工作和生活圈里都是出柜的状态,而且感觉非常被社会所接纳。新西兰的自由、开放,以及同性婚姻合法化,都是促使她来到新西兰的原因。
"这个国家对LGBT群体的包容程度还是让我们觉得挺好的。"她说,职场上到处可以见到LGBT群体,各个种族都有。
提起多年前在银行和伴侣开设共同账户的时候,大米听起来仍然很激动。
"那是一次全新的体验……,感觉特别神圣。就好像第一次被一个法律文件或流程所认可的感觉,虽然这只是一个共同账户。"
她说银行职员也完全没有任何异样的眼光,还给了她们一张彩虹卡。她说这种对彩虹群体的包容和友好在中国是无法想象的,这也是她决定留在新西兰的一个原因。
大米提起在来到新西兰之前,曾在 "北京同志中心" 做志愿者,而这个组织今年5月刚刚停运,她对此感到唏嘘。
"我觉得很难过。理论上来讲,世界应该是向更好的方向发展,思想是越来越开放的。但现在的环境比原来更差,好像在文化管控、多元性管控方面比原来更严了,挺难过的。"
问她想对父母说些什么,她想了想,说: "不用担心。"
冰冰:好好生活
冰冰说她来到新西兰就是因为向往这里的包容和自在。
她在高中时就发现自己喜欢女生,但是因为害怕面对自己的性向,还把吐露心迹的日记粘在了一起。她说经过了很多年,她才终于接纳自己,与自己和解,实现"对自己出柜"。
在中国,从二线城市到一线城市,她和伴侣经历了社会对彩虹社区不同的接受度,虽然也在很大程度上完成了"对社会关系出柜",后来还是选择了离开国内环境。她和伴侣2018年来到新西兰,如今,两人已经在一起快15年。
"我们向往能够在这里结婚,获得有法律保障的同志伴侣关系是很重要的,所以我们来这里第一年就领证结婚了。"
她承认"对家人出柜",是"非常非常难的一个层面"。她说因为自己的父母早已过世,本以为会比较容易,但是当她向叔叔婶婶说这件事时,才理解到了那种"难以启齿的压力",她说她吞吞吐吐半小时才说出口。
而在新西兰,工作环境和社会环境都很宽容,对于很多人来说,性取向的不同是稀松平常的事,她说。
"整个环境对彩虹群体的友好,让你的生活幸福感提升了很多。能够很坦然地告诉别人这是我的伴侣,而且还有很好的法律保障,这对于个人的自我认可和幸福感的提升非常重要。我非常感恩。"
她说,她最初参与过新西兰本地彩虹组织China Pride的创建,接触到了世界各地的华人彩虹社群,看到了大家在平权运动、社区活动,以及教育认知方面所做的努力。但同时,她对中国的情况感到担忧。
"很可惜,这几年国内的政策环境越来越收紧。我知道的,存在了很多年的、给了我很多帮助的群体都关闭了。我认为这是个很坏的事情,"她说。
"现在媒体信息越来越发达,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,在公众这层对彩虹群体有更多包容和认知之后,反倒受到这样的打压,是不合适的。"
她说在中国的时候,特别向往彩虹游行。后来来新西兰旅游时,专门挑了个能看游行的时间,当时特别激动。
"从小我方面来说,就是选择一个更加友好的地方来生活,从一个压抑的地方来到一个开放的地方。回想起来,我们能为这个社群做什么?觉得有时候也不用想太大的东西,就自己存在,好好生活,就已经是对很多不能走在阳光下的人的鼓舞。"
冰冰说新西兰的华人对彩虹社群的态度不太一样,对于有些人,改变思想很困难,但是她认为教育下一代是很重要的议题。
"究竟应该怎么样给孩子讲这个事情的存在是合理的?你去展现它存在,而不是去引导他们喜欢还是不喜欢," 她说。"对下一代的教育,我希望能够更加包容,至少让他们在自我探索时少走一些弯路。"
罗豊杰:"真正做自己"和"挑战不平等"
罗豊杰来自台湾,是奥克兰大学教育与社工学院的讲师。身为同志的他,在学生时代,曾做过一个关于新西兰华人男同志的研究。
他的报告标题叫做 【先学会撒谎,再学会去爱】,意指在很多亚洲国家和地区,同性恋都倾向于对家人和社交圈隐瞒自己的性取向,有人甚至不敢面对自己。
1986年,新西兰对同性恋进行去罪化,2013年又将同性婚姻合法化,罗豊杰好奇在这样更加自由和开放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下,是否每位同志都能不用再躲躲藏藏,能够真正的做自己。
"虽然有这样的政治环境,很多华人从国内过来之后,大家还是会有一些传统观念,大家还是没有办法做自己,"他说。
"还是会有点担心如果家人知道怎么办,还有孝顺父母的观念,还是认为一定要有小孩。"
罗豊杰提到,中国古训里说到的"百行孝为先","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",都是对华人移民的道德束缚,很多人还是处于压抑的状态。
他说,距离他2015年的调查已经过去了多年,但是现在的情况并没有太大的改变。很多同志也不会想要登记结婚。
"大部分还是会有点紧张。我认识的一些华人,还是说没有必要真正的出柜。大家还是会有点顾忌。他们还是没办法说'这就是我,我可以这样做'。大部分还是不敢。"
罗豊杰说,"不论你是谁,我们都需要平等地对待每个人,挑战不平等……我们需要一直去宣导,让(各种性向的存在)更加平常化。"
"同性恋也一样,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,为什么不可以做自己呢。如果一直在普及化,让大众了解,一定也可以。这需要所有人都愿意去做这样一件事。"
崔乐:族群的柜子
崔乐是新西兰奥克兰大学教育与社会工作学院的博士,一直在从事同性恋议题的研究。他说,那些骄傲地愿意出来分享自己故事的人,只是冰山一角,还有很多人躲在柜子里。
他最新的研究,访问了15名来自中国的同志留学生,对他们的性身份、种族和移民身份相关的经历进行关注。
"他们的经历很多样,有的非常骄傲,非常乐于公开身份,向所有人出柜;还有的人非常小心地躲在柜子里,甚至伪装成异性恋的身份。"
他说,很多人来到这里,是因为中国的"推力"和新西兰的"吸力",而且也倾向于毕业后留在新西兰。
"国内,尤其是近些年,社会文化环境越来越偏保守和压抑,同志议题,包括女权议题,都越来越敏感化和政治化,比如前几年反对'娘炮'和对'耽美剧'的审查,整个环境都会让他们更倾向于离开国内这种环境,而新西兰这种同性婚姻合法、对同志友善的环境对他们也是一个吸引," 他说。
崔乐说,除了社会大环境,很多人都认为校园环境对同志很友善,但是很多人的顾虑都来自华人社区。在面对华人同学、朋友或者房东的情况下,倾向于隐藏自己的身份。崔乐称之为 "族群的柜子" 。
"他们会倾向于认为华人社区与主流社会相比更保守、对性倾向这些议题缺乏了解,因此,会根据情况,面对不同的人选择是否公开身份,"崔乐说。
"作为留学生、移民,其实真正融入主流社会是很难的,而且需要时间,他们的人际接触常常都是面对华人的,比如很多华人同学、朋友、或者房东,通过中文媒体来了解租房和兼职信息等。这方面的顾虑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影响。"
他说,不同的族群都有些共通的经验,比如印度和中东,作为移民、少数族裔和性向上的少数群体,这些身份相互交叉,相互影响,会造成一些独特的经历。
"高校和其他机构需要有些交叉的视角,"他说。负责平等和多样性的工作人员,往往难以涉及到留学生,但是面向留学生的工作,又很少涉及到同志群体。
"作为中国的同志留学生,他们其实是非常被边缘化的。他们在主流社会中是不可见的,即便在华人社群中也是不可见的,他们的声音是不被听到的。"
他说,很多的同志活动,仍然以为欧裔为主体,少数族裔比较少见。而高校活动更应该强调多样性,比如选择什么样的人去露脸,分享什么人的经历。
"作为华人留学生,本来就是少数族裔,又是移民,又是彩虹社区,他们在不同的维度上被边缘化,"崔乐说。
"我觉得需要让人们看到不同的身份共同交织而构成的经历,看到这些少数族群内部的少数族群。"
他说对于留学生来说,找到社群组织,寻求帮助很难。很多人还会担心出柜以后,将来回中国会在职业前景和家庭关系上面临各种困难。
"很多人都很孤立,即便在网上找到同类,可能都会相互戒备或保持距离,担心暴露身份。如果说要什么服务,社群的建设和支持是个很大的需要弥补的空白。"
Dr Peter Lineham: 多些理解与鼓励
Dr Peter Lineham 是奥克兰彩虹社区教会的主席,在教会工作的20多年来,他亲眼见证了很多从中国和其他亚洲地区过来的同志逐步建立自信。
"我们看到一些来到彩虹教会的人,他们对于探索公开表达性向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紧张,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很明显,很多人都很拘谨,担心自己是否安全、是否真地能自由表达,对于他们来说,自信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。"
他说他知道在中国,同志往往需要努力掩盖自己的身份,不论是面对家人还是社会关系,往往很紧张,非常担心家族的名誉,有时候一对女同志和一对男同志还会私下做出安排,让自己表面看起来是异性恋。
他提到两周前在教会遇到的一对刚刚来自中国的女同性恋。
"我对她们的那种小心谨慎,印象十分很深刻,那种满怀希望,但又紧张焦虑的感觉,可能在从中国来的彩虹社区的人群中非常普遍。"
Dr Peter Lineham说自己的伴侣也是华人,他理解华人家庭关系的紧密,很多人在社交媒体上都十分谨慎。在新西兰,有些华人同志还会刻意避免接触华人或者来自同省份的人。
他说,很多人都表现出了对寻找和探索一个安全环境的强烈愿望,希望能够自由表达自己性向,还有很多人从别人的经历中获得勇气,然后改变自己对待这个问题的态度。
"我希望新西兰的LGBT社群,能认识到这个话题对于亚裔社群的敏感性,鼓励人们与社会传统做斗争," 他说。
"每个人都有权自己做出选择,他们选择尊重家人,和家人保持联结,这是很明智的。我相信慢慢的,他们家人也会理解,但是我们需要给他们时间和空间。"
注:
*中国在1997年实现同性恋去罪化,2001年实现同性恋去病化。台湾于2019年将同性婚姻合法化,开亚洲先例。
*出于家庭顾虑,文中"大米"、"冰冰"均为化名。